曹操暗笑这小子滑头,不过路粹确是有才之人,惜乎不堪再用。只因四年前弹劾孔融的文书乃他所作,孔融满门遇害,路粹因此坏了名声,许都之士不敢反对曹操,皆把郗虑、路粹视为罪魁祸首,时而大加唾骂。曹操若再用此人致书孙权,岂不惹江东小儿笑话?他正在思忖该找谁写这篇文章,有卫兵进来禀奏:“府外来了一妇人,蓬首跣足自称是屯田都尉董祀之妻,求见丞相大人。”
曹操闻听此言大吃一惊——昔日命议郎周近出使平阳,赎回被匈奴左贤王掳去为妃的蔡邕之女蔡昭姬,后来自己做主将她嫁与董祀,怎生忘却?她入府求见,八成是给丈夫求情吧。
屯田一案已经了解,曹操拿小放大饶恕丁斐,只命其退赃,却把所有罪责都扣在屯田都尉董祀头上,如今已下狱问成死罪,本月就要明正典刑。曹操闻蔡昭姬前来颇感头疼,明知她意欲何为,但碍着其父蔡邕的面子,又听闻她受其父真传是个才女,既想见又不愿见,左右为难。
王粲乃昔日何进长史王谦之子,十三岁就与蔡邕相识,颇得文坛前辈关照,早就想替董祀讲情却不敢开口,闻听昭姬前来心中暗喜,岂能再放过这机会?赶紧进言:“听闻丞相昔年也曾与蔡伯喈相厚,蔡氏也算故人了。况且妇人蓬首跣足立于门外,有碍幕府声名,丞相还是见一见吧。”
“这……”曹操思量再三,“唉,那就请她进来吧。”
卫兵去不多时,就见他引了一位中年妇人来到堂下。这女子穿一身褴褛的粗布衣裙,披头散发,赤着双脚,一副罪人的打扮,悲切切跪倒阶边:“罪人董祀之妻拜谒丞相。”
曹操见她如此惨状,不禁站了起来:“夫人快快请起。”
“罪人之妻不敢玷污朝堂。”蔡氏声音颤巍巍的,甚是愁苦。
那句“赦你丈夫无罪”差点儿顺着曹操喉咙钻出来,可转念一想又咽了回去,只沉吟道:“故人之女何必多礼,有话进来说。”
“诺。”蔡氏轻轻应了声,手提旧裙低头上堂,紧接着二次拜倒在地,“贱妾问丞相安。”
曹操细细打量越发叹息——蔡昭姬早过三旬,命运多舛经历三次婚姻,美貌韶光已经不复;又未施脂粉不戴簪环,越发显出老态,眉梢眼角已有皱纹,唯独那双秋水般的眼睛熠熠有光,闪着晶莹的泪花。
“夫人何必多礼,请……”
蔡氏不待他客气话说完,便跪爬两步叩首道:“贱妾之夫为朝廷效力多年,不敢言功,也算恪尽职守。此番之罪实为初犯,又受上司所逼,望丞相念在贱妾流离之苦饶他性命吧。”她倒开门见山。
怕什么来什么,若是僚属讲情训斥两句便打发了,故人之女哭哭啼啼,这叫曹操怎么办?平心而论董祀是有罪,但把丁斐的罪过完全推到他身上确实有点儿冤,但若不这么办,此案如何了结?论情论理曹操都不会回绝,却又不便赦免,思量半晌找了个借口:“夫人拳拳忠节老夫敬佩,然国有国法不可徇私,今董祀已招认罪过,判死文状已去多时。又当奈何?”死刑已判,追不回来了。
蔡氏知道这是托辞,哀哀啼哭道:“明公厩马万匹,虎士成林,何惜疾足一骑,而不济垂死之命乎!”好精明的女子——你曹丞相有那么多的精兵良马,派个人把判死文状追回来不就成了吗?
曹操无言以对了,皱着眉头闷坐不语。一旁王粲看得明白,有意相助蔡氏,故而插言道:“国家法度无可更易,不过夫人乃丞相故旧之女,即便夫家蒙罪丞相也不会亏待于你。听政堂乃幕府重地,岂容请托私事?夫人切莫多言!”说到这儿他顿了顿,转而道,“丞相久闻夫人自幼受父熏陶精通诗赋,今日前来实属难得,何不吟诵一首供丞相品评?”
蔡昭姬何等聪慧之人,听王粲此言便知有意相助,忙拭去眼泪:“贱妾流落匈奴部落多年,蒙朝廷之恩回转乡里,又得丞相主婚许配同乡董氏。现有《悲愤诗》一首,献与丞相以表感激之意。”
曹操一听诗名就知她正话反说,有意喝止却也好奇这女子才情如何,便满心矛盾听她吟诵下去:
嗟薄祜兮遭世患,宗族殄兮门户单。
身执略兮入西关,历险阻兮之羌蛮。
山谷眇兮路漫漫,眷东顾兮但悲叹。
冥当寝兮不能安,饥当食兮不能餐。
常流涕兮眦不干,薄志节兮念死难。
虽苟活兮无形颜,惟彼方兮远阳精。
阴气凝兮雪夏零,沙漠壅兮尘冥冥。
有草木兮春不荣,人似兽兮食臭腥。
言兜离兮状窈停,岁聿暮兮时迈征。
夜悠长兮禁门扃,不能寝兮起屏营。
登胡殿兮临广庭,玄云合兮翳月星。
北风厉兮肃泠泠,胡笳动兮边马鸣。
孤雁归兮声嘤嘤,乐人兴兮弹琴筝。
音相和兮悲且清,心吐思兮胸愤盈。
欲舒气兮恐彼惊,含哀咽兮涕沾颈。
家既迎兮当归宁,临长路兮捐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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